傅适野:为何女性唯有受难,才能进入公共记忆?
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回不去的地方和再也见不到的人,唯有记忆,能让它们永远鲜活。因为一场疫情,“失去”的体验在今年变得尤为深刻。在本月的大方live中,我们共读几本“记忆之书”,在字里行间,重回现场,与那些无法忘怀的和难以割舍的,再度相逢。
本期分享人是媒体人、播客《随机波动》主播之一傅适野。她以《蕾蒂西娅,或人类的终结》《隐痛》《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等书为例,和我们聊了聊不同类型的有关受难女性的书写。这些作品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都认真探讨了女性的遭遇和处境,欲望和痛苦,成为让女性的声音和话语走向公共记忆的一种方式。同时,阅读这些作品意味着进入当事人的痛苦,重返性别暴力的现场,这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
*你也可以在网易云音乐、蜻蜓FM、荔枝FM、苹果podcasts搜索“大方FM”订阅收听。
而当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时,这里面的一个潜在假设是:女性进入公共场域是困难的,她只能以受难者的身份或者只有当她受难之后才可以进入公共场域;常态下的女性甚至无法走入公众视线。这个假设是成立的吗?我觉得是成立的。在英国古典学者玛丽·比尔德的充满力量的小册子《女性与权力》中,开篇就探讨了公共场域中的女性声音。她提到,在西方,从古典世界开始,女性在公共场合发言就是被鄙夷的,只有两种例外:第一,当女性作为受害者和殉难者出现的时候,她们会被允许发出声音,通常情况下,这都是死亡的序章。第二,女人偶尔可以名正言顺地振臂一呼——为了维护她们的家园、孩子、丈夫,或是其他女人的利益。也就是说,在极端情境下女性可以公开捍卫她们自己作为一个群体的利益,但不能为男人,或是整个社群代言。玛丽·比尔德认为,古典世界里女性的失语首先反映了她们缺乏权利,这些权利包括投票权、法律和经济上的自主,但这只是失语的部分原因,更加丰富的意涵在于,“公开发言和实践演讲并不仅仅是古代女性没有去做的事情,它们是专属于男性的活动和技能,男性这一性别身份通过它们得到定义……所以说在古典时代成为男性,至少是成为精英男性,意味着对话语权的宣告。”大多数情况下,一个公开发言的女人,按照这里的定义,就已经不是女人了。
《女性与权力》
[英] 玛丽·比尔德 著 刘漪 译
后浪·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9年3月
书写是女性受害者如何进入公共记忆的一种途径,其中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通过他者之口、之笔的记录,另一种是自己来书写。在体裁上,也有虚构和非虚构之分。但我想先声明,我把它们分为由他者书写和自己书写或者虚构和非虚构,只是为了方便讨论。其实最后我们会发现,不管它是什么范畴,它是什么分类,它都呈现了一种女性的痛苦经验,并且呈现了一种人的复杂状态。
我分享的第一部作品,是从他者的角度来书写的,是《蕾蒂西娅,或人类的终结》,作者是法国历史学家伊凡·雅布隆卡,讲的是一位名叫蕾蒂西娅的女孩的故事。蕾蒂西娅1992年出生于法国一个贫困家庭,原生家庭充满伤痛,在她和姐姐三岁的时候,父亲手持武器强奸了她们的母亲,然后被送进监狱。而母亲由于精神状况欠佳,蕾蒂西娅和姐姐被送到救助机构,后来被寄养家庭领养。但姐姐杰西卡在寄养家庭遭到养父强奸。2011年1月18日到19日之间的晚上,蕾蒂西娅在上班时间消失,遭到绑架,惨遭杀害。凶手两天之后落网,但寻找蕾蒂西娅的尸体却花费了好几周的时间。据警方公布说,她的尸体找到时就已经被肢解了,尸块被分散在很多不同的地方。这在当时的法国是一个轰动性的、全民性的新闻。时任法国总统萨科齐高度重视,并借此事批评了法国的司法机构,由此引发了法官罢工。作者认为,萨科齐是利用了民众对此事的愤怒以及对蕾蒂西娅的同情,从而达到他民粹主义的政治意图。
从蕾蒂西娅进入公众视野的整个过程中,可以看到,女性进入公共记忆,其实是因为男性的事情,即政客之间的斗争。因此在作者看来,作为个体的蕾蒂西娅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比如说个体命运、司法系统、国家权力,还有种种话语、目的、各方诉求以及政治。凡此种种都将蕾蒂西娅从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漂浮的能指。蕾蒂西娅本人被裹挟,被讲述,被用以服务和她自身生命无关的意图。在一次次讲述中,在关于血腥、暴力、绑架、强奸、分尸、肢解的报道中,作为人的蕾蒂西娅消失了。作者伊凡·雅布隆卡写这本书的意图之一,是想通过书写把蕾蒂西娅找回来,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找回来。
我曾经在两年前采访过作者伊凡·雅布隆卡,我当时问他,在他看来,他和那些蕾蒂西娅故事的讲述者和追随者有什么区别吗?雅布隆卡回答,“对蕾蒂西娅的家人来说,一次次谈论她的死亡可能构成一种伤害。但事实是,在我的书之前,太多记者、法官、警察已经一次次谈论起她的死亡经过,谈论起她如何先被侵犯,被谋杀,我是很多人中的一个。但与他们不同的是,我是从生命的角度去谈论她的,关于她的生活、她的快乐、她的阳光,而其他人仅仅关注死亡、谋杀和犯罪现场。他们的角度和我的角度是截然不同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家人接受了我,并且愿意和我敞开心扉。”
雅布隆卡也谈到历史学家和记者在类似事件报道上的区别。在他看来,记者更关注社会新闻中的死亡、事故以及谋杀,这些都是让人害怕的方面,或者说一个事件中比较耸人听闻的部分。这种关注会把很多重要的东西忽略。在雅布隆卡看来,一则社会新闻应该能够教会公众一些东西,告诉公众暴力行为产生的机制,以及与此相关的方方面面。所以社会新闻就是我们的社会本身。
我自己其实并不能太认同这种历史学者和新闻记者之间的区分,我觉得不应该用身份来区分,而是应该用一个作者是否关切人本身,是否关切制度对于人施加的影响以及人如何回应一种制度性的和结构性的暴力作为衡量标准。一个好记者可能也能做到这一点,而一个糟糕的历史学家也可能忽略这一点。
我们刚刚聊的是历史学家对于女性受难的描写,是非虚构的形式。也能看到雅布隆卡为了标定自己的写作,将自己的写作视为文学,即一种与虚构无关的文本创作。在这个分类中,历史写作和小说一样,都可以被视为文学的一种形式。
那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小说如何描绘女性受难。在这部分我想用的例子是南京大学出版社刚刚引进的一本小说,入围了2018年龚古尔文学奖的伊内丝·巴亚尔的《隐痛》。作者很年轻,1991年出生的。
故事讲的是女主人公玛丽在遭遇了一次暴力的职场性侵犯之后,她的生活、身体和精神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看上去还比较和平,但实际上从内部已经开始支离破碎。她的精神逐渐崩溃,她开始思考自己和自己的身体以及欲望的关系,开始思考这种欲望和男性的关系,以及她和她丈夫的关系。在被强暴后不久,她怀孕了,并且一直以为自己怀的不是她丈夫的孩子,而是强奸犯上司的孩子,所以她一直试图杀死孩子实现对强奸犯的报复。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探讨了一位女性受害者的多重面向:她对自身身体、欲望和精神的反思,随处可见的职场性骚扰以及施害者的逍遥法外和这对受害者造成的难以言说的伤害。
我读这个小说,首先注意到的是小说的名字。它的法文版原名叫《下体之痛》,中文译成《隐痛》,从“下体”变成“隐”,这个变化很微妙,我不知道是否有“下体”这样的词汇不能作为书名之类的规定。如果有,其实更加证明了女性的器官是被羞耻化和私密化的,好像它只能在私人场合和私人谈话中被谈及。因此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意义之一,在于通过书写让这种隐痛公开化、去羞耻化,让私密的欲望、羞耻、痛苦走入公众视线,这也是Metoo运动一直努力并且卓有成效的事情。
在《隐痛》后半段,作者写道,玛丽在被强暴后甚至回想,如果当时能感受痛感带来的快感,事情是否会不一样。作者写道:“玛丽有时候会后悔,没能和那个男人保持一致,没能感受到当时的痛感所带来的快感,一个进攻,一个投降。她本应该成为另一种存在,而不是一个受害者,他也将变成另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刽子手。”
这段话初看,我有点震惊,为何一个被强暴近乎摧毁的女性会在事后回想如果当时享受了这次强暴,现在的处境是否更好?但细想后发现,玛丽的这段想法像极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房思琪说服自己爱上李国华的情节,仿佛通过设想当时自己是主动的、迎合的,而不是抗拒的、逃避的,从而让自己从受害者变成有主体性的人,让强暴变成一个自我选择,而不是被动接受。强暴对玛丽来说,确实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摧毁,一次存在主义的危机。而小说或者说文学这种形式大概是探索这种危机的极好的方式,能用语言深入最幽微、最难以名状,也是最暴戾、最急风骤雨的地带,像搅动尚未痊愈的伤口,残酷却坚定。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年1月
事实上,即便在小说里,虚构和真实的边界也是含混不清、难以划定的。而这个问题在作为受难者的女性进入公众视野后,则更加直接明显地体现出来。这种体现最极端的、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应该就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大家应该都知道林奕含本人的遭遇,而她这些遭遇的公开让她写的故事和她本人经历之间的界限更加模糊。在如何解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问题上,其实也一直存在争议,我们到底应该将其视作林奕含的自白书,还是能够稍微站远一点,从故事的角度来阅读这本书?吊诡的是,这本书最早引发轰动,恰恰也是因为林奕含的自杀。这又是一个女性唯有受难才能走入公众记忆的例证。林奕含的这种书写当然是非常困难的,这是一种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写作,一种自我破碎后重新粘合的过程,就像书中的房思琪对遭受家暴的伊纹姐姐说的:“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
媒体支持
《晶报·深港书评》
联合发起
上海三联书店|德思勤书店|鹿森书店
新华书店|1200bookshop|参差书店
幸福集荟| elvita·威生活便签|亚朵竹居
往期大方live精选
沈奇岚:从文学到艺术,我们如何为记忆命名?
乌云装扮者:有人讨厌“网红打卡”,但谁会拒绝来到一个美好空间?
李伟长:爱德华·霍普的画,如同凝固的小说
张泠:金花、刘三姐、李双双,为什么在今天的大荧幕上消失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